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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用微观史学方法展现“袍哥”群体

※发布时间:2018-12-30 19:20:12   ※发布作者:habao   ※出自何处: 

  南都讯记者刘炜茗《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与秩序》,2018年由大学出版社出版,本月被南方都市报评选为“2018年度十大好书”,接着入选《新周刊》评选的“年度图书”。对于来自大众的肯定,王笛教授有点意外,又甚感欣慰。他对南都记者说:“这种题材和资料都是可遇不可求。很高兴这本书能得到学界和读者的重视、认可。”

  王笛1978年进入四川大学历史系,后赴美留学,师从罗威廉教授。现为澳门大学历史系主任、教授。成长于四川的王笛,故土情怀一直贯穿于他的学术研究当中。他为国内学界和读者所熟悉两本的著作,均是以成都为地域背景:《茶馆:成都的公公生活与微观世界》、《街头文化:成都公公空间、下层与地方(1870-1930)》。这一次,他的研究对象是带有神秘色彩、相关史料匮乏的袍哥。

  王笛对记者介绍说,他对袍哥的研究兴趣,其实早在1980年代就已萌发,他1993年出版的《跨出封闭的世界》一书中,对袍哥已有较详细的描述。而在他“持之以恒地收集有关的资料”过程中,巧合,他得到1940年代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沈宝媛的一份社会调查报告。这份调查报告尘封多年,只在当年的燕京大学学报目录中出现后,再无人提及。王笛把这份报告列入五种关于袍哥的文本:档案、社会学调查、小说、回忆录和文史资料。在多年的关注与研究之后,他感觉到可以写一本微观历史的著作,就是这一本《袍哥》。

  沈宝媛是燕京大学社会学系1940年代的学生。1945年,她到成都附近的“望镇”做社会调查,深入到袍哥副舵把子雷明远的家庭生活中,最终在毕业论文《一个农村家庭》中做了详实记录。王笛看中的,是这份报告中的生活细节,《袍哥》一书开头,正是以沈宝媛调查报告的主角———袍哥副舵把子雷明远杀女一事为切入口。显而易见,王笛只是把雷明远作为袍哥这个巨大群体中的一个生动样本,他的兴趣不会只停留在一个袍哥的家庭生活中,他是由点及面,由表入里,从起源、历史发展脉络、经济来源、社会关系、仪式伦理、隐秘语言等多个角度,来探寻隐没在历史潮流中的袍哥,尤其是袍哥作为一个隐秘,何以能在1940年代对四川社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

  通常来说,对历史秘密团体的研究,限于社会自身的隐秘特性及文字、图片等资料的缺乏,相关研究会面临重重困难。而在文档、民间传说中,这些隐秘社会多以“负面形象”出现。《袍哥》一书,为近代四川的隐秘做了一个隐约可见的历史画像:他们有的一面,又有内部一以贯之的隐秘规则、对社会伦理的遵行一面。袍哥与社会各种力量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在近代四川的农村社会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

  1956年6月出生于成都。现为澳门大学特聘教授、历史系主任。兼任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紫江教授。1982年和1985年分别获四川大学历史学学士和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1987年被破格提拔为副教授。1991年赴美,1998年获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历史学博士。1998-2015年在美国得克萨斯A&M大学历史系历任助教授、副教授、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近代社会史、城市史、大众文化史。主要著作有《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与地方,1870-1930》、《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从社会的最底层看历史》等。《街头文化》一书被《中华读书报》评为2006年十佳图书之一。

  王笛:我从1980年代就开始关注袍哥问题。那时我正在写我的第一本专著《跨出封闭的世界》,虽然那本书很大,但是涉及到袍哥的内容并不多,大概有七八页。但那时我就发现袍哥在四川无处不在,想进一步地探索,可惜资料很少。那本书1993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一共700多页。后来我到美国,在写博士论文的时候,也考虑把袍哥作为研究对象,但是资料不足,所以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街头文化。《街头文化》一书完成以后,我又选择茶馆作为我下一个课题,又过了十多年的时间,这样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在这三十多年的过程当中,我持续地搜集档案、官私记录、回忆录、文史资料等,还有过去的一些私人收藏的文献。在这个过程中,关于袍哥,我发表了一篇英文论文(2008),两篇中文论文(2010),直到2014年我的《茶馆》第二卷交给出版社以后,才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袍哥的写作之中。

  南都:川大的老师把沈宝媛当年的调查报告复印给你时,你并没有立即使用,而是放了十年之后才开始筹划写这本书。你刚拿到这份材料时的心情如何?为何会等待十年?

  王笛:其实,当时我研究的兴奋点是在茶馆,所以十多年前得到这份资料的时候,大概翻了一下,觉得很有用处,但是并没有仔细考虑怎么使用的问题,也没有逐字逐句地阅读。直到2014年,袍哥的写作纳入议事日程的时候,开始系统阅读这么多年所搜集的资料,包括沈宝媛的调查报告。

  这时,我正在华东师范大学作为紫江教授给研究生上微观史学的课,引导研究生读一些微观史的代表著作,像达·恩顿的《屠猫记》、戴维斯的《马丁·盖尔归来》等。我突然想到,为什么我不能根据这个调查报告写一本微观史的著作呢?因此,虽然以这个调查为基本史料写一本微观史的著作的想法,是突然的,但是却是30多年积累的一个逻辑的结果。

  当时能够这样想,应该常大胆的,因为这份调查报告只有两万多字,在两万多字的基础上,要发展成一本专著的话,应该说常困难。从我过去的经验来看,如果要写一本二十万字的书,可能搜集的资料两百万字,甚至一千万字,那么现在所根据的是两万多字的资料,能够写成一本专著吗?所以我需要从各个方面补充背景资料,即以雷明远及其家庭为中心,将这个故事放到川西平原、袍哥组织、地方和国家结构等大语境之下。这样一来,我过去收集的档案、报刊、个人回忆、小说、文史资料等,都可以运用起来。读者可以从本书20多页的中文、英文和日文的征引资料目录看到,对一个微观小问题的考察,如何转换成为了解近代中国社会的宏观思考的。

  怎么建构这本书,的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本书几乎完全是根据沈宝媛的调查报告。通过她的这个调查报告所提供的一些线索,根据我过去对成都乡村川西平原的了解,再加其他的档案、文学、个人回忆,还有文献资料等等,然后我觉得是比较地解决了资料缺乏的问题。

  南都:为了考证沈宝媛调查报告中的细节,比如调查的具体时间,“望镇”的真实地名,你其实是花费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做这么详尽的考察是出于什么考虑?

  王笛:作为一个社会学调查,当时为了被调查者的隐私,沈宝媛在论文中并没有使用真的人名和地名。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试图把它作为历史资料来使用,但是必须先弄清楚一些问题。我们经常讲,历史研究离不开几个要素,在,称五个W,一个H:何时(When)、何地(Where)、发生了什么(What)、何人(Who)、为何发生(Why)和怎样发生(How)。

  寻找“望镇”的真实地点,我这里要解决“何地”的问题。如果找不到确切的地址,虽然这本书还是成立,因为至少“望镇”在成都郊区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觉得对自己的研究有着更高的要求,考证“望镇”的准确地方,也是一个发现被蒙上尘埃历史的过程。

  关于考证“望镇”的真实地址的过程,最早也是在《南方都市报》上发表的,即《沈宝媛的调查报告》,分上下两个整版,于2015年10月发表。也就是说,这个课题最早的,不是发表在学术上,而是在上。

  王笛:这本书中所研究的是过去在历史上普遍存在的社会边缘人群,秘密社会组织,和秘密社会的。他们的面貌现在变得非常模糊,我们要了解过去的社会,就需要对这些曾经在历史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扮演着重要角色的这些人群进行考察。

  在1949年以前,关于袍哥的文章一般是誉多毁少,或者至少是毁誉参半,和1949年以后的记载形成鲜明的对比。目前我们对袍哥的认识,基本依靠历史上保存下来的资料,这些资料以的档案为主,加之其他有关的公私记录。这些现存的资料,其实也就是从清初到现在三百多年时间内,和精英对袍哥形象塑造的一部分。由于这种塑造,使我们对这个集团的观察经常只是从资料记录者的角度,必然妨碍了我们对袍哥的整体认识。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袍哥很类似欧洲罗宾汉那样的“侠盗”。在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看来,绿林好汉和盗匪经常在不公平的社会寻求。他指出侠盗们往往是农民出生,被与地主乡绅视其为罪犯,但是“却把他们作为英雄来”。侠盗活动并不是那么好坏分明的,霍布斯鲍姆提醒我们,这个意义上的“”,和我们今天的犯罪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他们渴望建立一种“”的世界。

  因此,大部分袍哥并非歹徒,还是有点可爱的草莽英雄。如果霍布斯鲍姆研究袍哥的话,几乎毫无疑问地将被他划入这样的集团。在以往的研究中,袍哥有时是作为人民的以及人民的者出现的。如果我们把清代的袍哥和霍氏的侠徒进行比较的话,会看到,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是反体制的团体。但是,1940年代的袍哥,与霍布斯鲍姆研究的盗匪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区别。袍哥在乡村社会中,已经成为地方权威的一部分。一方面他们并非承认的,但另一方面他们在地方行政,特别是乡及其以下的管理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袍哥是一个复杂的群体,很难以好坏、进步等词语来做简单的定义,这个研究涉及到左、中、右三类袍哥,也就是为了展示他们复杂的面向。

  南都:袍哥一直作为隐秘组织而存在,到之后活动逐步公开化,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对四川社会产生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王笛:袍哥都一直与地方和地方精英争夺地方的控制权,与地方的演变相进退。这个组织与地方精英、保甲、团练等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明末清初的战乱,造成了人口的大量流失,四川的人口只剩下50万左右,所以才有从两广、两湖、江西来的大量移民,即所谓的“湖广填四川”。大家族的长途迁徙非常困难,所以移民基本上都是小家庭。他们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垦土地,寻找机会,站稳脚跟之后再回去接家属。这种情况下,四川的族发展比广东、华南这些地方确实要弱得多。他们到了一个新地方,肯定要依靠一种社会组织,因为面临竞争、的问题。靠什么?于是这些社会组织发展起来了,就是秘密社会组织———袍哥。

  在辛亥以前,袍哥已经有了大的发展,特别是《海底》被“发现”以后。清一直想把袍哥下去,到了辛亥爆发,袍哥为清王朝贡献了力量。

  成立以后,又把它作为非法的组织,但是由于军阀混战,又给它提供了机会。在这个长期的过程中,军阀互相争斗,给袍哥留下了地方的空间。由于没有一个稳定的,军阀也要利用袍哥为他们服务,这样袍哥就持续发展。由于1920和1930年代川省政局的不稳,兵匪盛行,秩序混乱,地方需要袍哥来维持秩序,组建民团,发展武装,控制一方,保境安民。由于四川连年内战,如果不用团体的力量来自己,就不能活下去。例如一个普通人被,要到法院里去打官司,非但弄不清法律,而且是既费时又费钱。可是如果采取“吃讲茶”的办法,请出“大哥”来评理,有一言立决的力量。

  四川由于军阀混战,防区频繁变化,经常转移,官员频繁更迭,降低其地方管理的能力,萎缩其施展的范围,致使对底层的失控。加之税捐种类繁多,征收困难,地方官不得不承认袍哥,一些袍哥大爷凭借众兄弟伙的力量,顺理成章地出任团总的职务。所以到了1940年代,几乎每一个阶层,包括上层,、军队、、学校,大学生,都加入袍哥。我们现在档案中还可以看到当年四川省大学生参加袍哥的规章。

  袍哥的能力也为其发展创造了条件。特殊的语言,他们沟通有自己的一套。不要简单地看语言问题,表面上只是为了交流,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它是一种认同。他们由此认定有共同的历史,哪怕所谓郑成功在开山立堂这些事情完全不可考,但是他们都这样认同自己的历史,他们在讲述同样的历史,这样他们就认为是同人,哪怕从来没见过面,只要暗号一对上就是同人。所以这个组织能持续地发展。

  其实,时期关于袍哥的各种民间记载,固然反映了袍哥弱小的事实,但是也有着明显的理想化的色彩,因为袍哥毕竟是一个包括三教九流的复杂团体,提到过袍哥也分为清水和浑水,后者也时常从事包括抢劫等非法活动。

  南都:请介绍一下微观史研究在史学界的发展情况。从你的角度来说,中国微观史研究之前的状况如何?今后的发展方向如何?

  王笛:在史学界,新文化史从80年代以来开始发展,把普通人作为他们研究的主要对象,一些新课题如日常生活、物质文化、性别、身体、形象、记忆、语言、大众文化等得到明显地发展。与新文化史齐头并进并相互影响的是微观史学。

  意大利历史学家金斯堡的《奶酪与蛆虫》应该说是微观历史最早和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研究微观历史,首先需要系统的资料,教裁判所的详细记录为这个课题提供了必要条件。作者能够通过研究这一个在历史上微不足道的物,建构一个小磨坊主的心灵史,并由此去解读当时社会、教和文化,展示当时意大利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之间的关系和冲突。金斯堡研究的焦点,实际上是与精英文化相对的大众文化和下层文化的历史。

  关于法国的微观历史也有一些优秀,它们也是得益于教裁判所档案。例如拉杜里的《蒙塔尤》研究的是14世纪法国一个山村的日常生活。他探讨这个小山村的、家庭、心态、举止、婚姻、性行为、儿童、死亡、日常聊天、社会结构、小酒店、巫术、教士、犯罪、民俗等。微观历史研究是否能进行下去,经常取决于资料的情况。

  当然,也并不是说没有教裁判所档案就无法进行微观历史的研究了。达顿的《屠猫记》从不同的资料来源和侧面讨论法国社会和文化,包括民间传说故事、手工工匠的自传、城市指南、密探报告、狄德罗的《百科全书》、读者与出版社的通信等。本书是新文化史和微观历史研究在资料利用和解读的经典之作。

  应该指出的是,新文化史和微观史在也是一个正在发展取向,虽然劲头很足,出版了一些好作品,并已自成山头,但从出版和发表的书和论文的总量看,比例也并不是很大,还有相当大的深入空间。关于中国史的新文化史和微观史研究虽然也有一些,但相较历史研究而言,有更大的发展余地。

  或许有几本中国历史书可以算是开始有了微观史的研究取向,如罗威廉的《红雨》从一个县的角度,写700年湖北麻城的史;而沈艾娣以山西乡绅刘大鹏的日记作为基本资料,勾画他作为儒生、孝子、商人、议政者、农民各种身份下的生活。另外,史景迁的《王氏之死》,可以算开微观眼光研究中国历史之先河。该书写于1970年代,微观史在还没有兴起,虽然在意大利和法国已有这方面的研究著作,但也都还没有译成英文。史景迁的写作方法非常接近今天微观史学的方法。这本书从写地震开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自然灾害怎样影响到人们的生活以及生态的变化,妇女的生活,寡妇如何,如何教育子女,还有家庭的等。但是由于资料上的困难,史景迁到最后一章才写到王氏。从严格意义上说来,它还不算真正的微观史。

  微观历史在中国之所以没有得到很大发展,一个是方的问题,正如我在一篇讨论碎片化的文章中所说的,中国的史学传统还是讲究宏大叙事,历史学家认为要讨论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题目,研究才有意义。二是资料的缺乏,中国没有像欧洲教裁判所那样的系统资料,再加上战乱,关于地方社会和社会生活的详细资料非常之少。三是中国的史学传统注重国家、帝王和精英的记录,一般往往被忽略了。因此,我们今天试图重建过去的基层社会和生活,其实也面临着相当的困难。

  这本书的写作是我个人从英雄史观写作转向史观写作的尝试。我们看历史可以从上到下,还可以从下到上。过去,我们是站在看下来,难免研究帝王将相、家、精英。对普通的,我们了解非常少。历史研究者可以转换一下研究的角度,从英雄转向。去找到过去历史上难得见到身影的。

  从《袍哥》出版以来从学术界和读书界的反应看,说明大家对本书的方法、的方向和的问题还常感兴趣的。随着最近一些年关于基层(如村庄和生产队一级)的资料的发现,或许能为我们的微观历史写作提供必要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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