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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赚过的最特别的一笔钱 正午·玩物

※发布时间:2017-8-9 19:22:41   ※发布作者:habao   ※出自何处: 

  刚回国那两年我算是个撰稿人,过着极端无所事事的日子。那会儿有个搞剧作的朋友正跟一个影视公司合作,看我太无聊了,给我派了个活儿。“来聊两个小时天,出点儿主意,一千块”,他是这样描述的。如此好事焉能不去,我雀跃着应了下来。

  在约定的时间我来到影视公司的大会议室。除了我,作为顾问出席的还有我们一个作家朋友。来了才知道,这是个舞台音乐剧的策划会议,舞台音乐剧的主题是“书法艺术”,由一名酷爱书法的投资者全额赞助。

  会议室里乌压压坐了一堆人——这堆人里,除了剧作家,我和我的作家朋友谁都不认识。大概就是因为不认识,人们对我们非常客气,我们随口说点啥,他们都拿出小本,认真地记下来。于是很快我们膨胀了。我指天画地,八道,出了一大堆不切实际的主意。有人嗫嚅着指出,“这个不太好实现吧”,我那个作家朋友,悠悠地,幽幽地,说,没钱,去找土豪要呀!

  然后我们调侃了十几分钟这个热爱书法艺术的土豪。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都不太说话了,脸色都有点发绿。

  拿着装着一千块的信封走出会议室,我很兴奋地跟剧作家朋友说,这么好的事,下次别忘了我哦。剧作家朋友苦着脸唯唯诺诺。

  大学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除了玩,就惦记怎么赚零花钱。在这方面,每个系也早早形成了自己的行业传统。我们中文系,主要有两种。一是攒书,其实就是手工的control+c和conctol+v,使之拼贴成一本完整的书。这样的书也会有人出?奇怪,不但有,还多得很,常常是丛书。攒书要快,一本15万的书,一个月完成。我有一个同学,每天不上课,也不去食堂打饭,三餐泡面,徒手日进一万字。我在20岁的时候,和她共同攒了巨著《中华楹联》——原来这才是我第一本书。

  另一种就是给留学生教汉语,也是一种小时工。有一段时间,我分别教两个韩国人,一个是首尔大学的男生,一个是梨花女大的女生。Ta们互相,我当然是更喜欢后者了。她请我帮她看一篇课堂论文,讲二战后为何韩国没有清算日本的影响。我还能怎么看,只能说,学习了。

  在这些留学生中,我最记得的,是一个丹麦留学生。每周三我到勺园楼下,管理员按铃通报(勺园被称为我校殖民地),他下来了,长颈鹿一样低头看着我。他带我上楼,学校里非常奢侈的单间。我坐在书桌前,桌上一个磁带式录音机,一本大开本《红楼梦》。他按下录音机红色的键,然后轻轻走过去,平躺在单人床上,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腹部。我开始读《红楼梦》。

  真是一个梦幻一样的工作。可惜,才读到《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学期就结束了。丹麦学生要回国了,他说他会带着磁带回去,从此在他的国家听我读《红楼梦》。想想确实是一件特别的事情。

  刚毕业的时候,我一心想做记者,但没有人要。随便找了个差事,有一天没一天混日子。理想状态下,我倾心泛时政社会领域,搞搞突发新闻,调查报道之类的,见。后来无可走,觉得拓宽一下,做财经也能接受。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认识了一个人。其实都忘了是怎么认识的,我们多用QQ联系,他告诉我,可以给他写点东西,还能赚钱。他用邮箱发过来一堆资料,都关于品牌管理。

  有人约稿,我自然不胜欢喜。具体稿酬忘了,大约千字五十还是一百,总之是极低。但人在饿的时候,是不挑食的。我开始看那一堆资料,基本是围绕一家江苏企业。这家企业有个首席品牌官,为老板写了很多高大上的东西。在他笔下,这位农民出生的企业家雄才大略、眼光独到,每一项管理都充满睿智。

  那人让我多看首席品牌官的东西,好好学习。看得出来,那人首席品牌官超过了老板。首席品牌官是记者出生,转行后被四处邀请,基本都是企业、个人品牌建设。首席品牌官也出了书,看封面像机场畅销书。

  我交了稿,基本靠和溜须构成。随后再联系,那人表示看好我,“以后可以跟着我干,比你现在的报酬会好得多。”拖了很久,我收到稿费,大约两三百的样子,比我预期少很多,就没有再理他。现在想来,得感谢他的小气,我才没那条。

  为了写这个,我又搜了那人名字。他如今也成了品牌专家,有一大堆头衔,难辨。他也出了书,全面剖析那个江苏企业家的管理思想。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我的东西。

  站在第一排,和另一个女孩子一起,高筒长靴,闪光的蓝白短衣服。总共十六或者十八个女孩子,肯定是吉利数字。电视广告片里的产品,究竟是椰汁还是杏仁露,我已经忘记了。也拍过Jacuzzi的,临到棚里才说要穿泳衣。药品广告,临场改剧本,是故意的,有女孩子是北电或者中戏在读,哭着给经纪人打电话,经纪人再交涉说不可以改,“那些我们不拍。” 专升本班的,大专班的,没有人强硬,经纪人都是小公司赚人头费的,这时候电话都未必接。

  大学时候没有人知道。那些广告片,恐怕是在偏远地区的大巴上放的吧,或者县医院里,或者深夜电视购物节目,人都像任静付笛生一样。等到了研究生,有师兄师姐住在校外,夜里在电视上看到了,第二天发过来短信,说知道导师严厉,会帮忙瞒住,不至于因为分心、打工挨骂。

  根本不算打工。赚不到钱的。是以田野调查的好奇心和一点年轻的心去接受剥削。有时去郊区别墅里拍,集合地点在五环外,说是拍四个小时,其实总要拖到一天,层层以后,收到的钱不够来往打车。后来也问过导师能不能以这些生态为题写毕业论文,没有说自己在干这些,就说,“觉得有意思”,导师说,不可以,这不是艺术人类学。那时常住在当时的男朋友家里,在红庙,夜半去吃山城辣妹子。有天同时接到两条短信,一条问要不要去王府饭店包房里跳民族舞,每天下午四点上班,一条问能不能代写北大中文系文艺学博士毕业论文,两万。都是奇特的劳动。

  小转铃在微博上说,回忆一下(回忆1下),朋友里居然没有一个体力劳动者(1个体力劳动者)。想想,自己也是,朋友亲人中未曾有体力劳动者,隐约记得有个远房舅舅交往过一位女友,是“雅戈尔衬衫”一家店铺的店长,亲人觉得不大适合,舅舅的理由是,并不是站着卖货的,是坐在办公室里,工作性质更像财会。大学暂短约会过的一位男生的父母是体力劳动者,但我与那对父母完全不相识,男生也不讲起,反倒是约会终止后手写一封信来,把这像秘密一般倾吐得详细。我认为我做田野的闽南村庄里有我的亲人,信息报是我的朋友,但我也知道他们不会在朋友列放进我,那种关系更像幼儿与保姆,他们我,教育我,看着我来,等着我走。

  而十多年前那些偶然和意外的经历是我的体力劳动,瞻顾如在昨日。用一个化名,试镜,试妆,等着拣选,“这个漂亮,到前边来”,推搡那个到后面去像推滑动门。化妆师有的很累,有的温柔,阿姨比较多,很照顾无名女孩子。女化妆师自己都不化妆,男化妆师脸上都涂粉。导演通常不好,选角副导演最差。

  ——“一部关于网球少女的电视剧… ” 但我不会打网球。“那没关系,主要看你是否愿意付出代价。” 在现代城总是迷,穿来穿去找不出去。即使不用付出代价也当不了网球少女,回去当笑话讲给同学听。

  ——“凤凰卫视要和余秋雨做一档谈话节目,需要下面坐六位女生当他的女,这是模仿孔子七十二的格局,回应和提问。” 凤凰卫视当时在魏公村,比现代城、比大山子近很多,探险的心情更少而好奇心更容易变成小怒火。不想当谁的女,去做余秋雨的老师都不愿意。

  ——“新买下的,叫乐TV。” 南新仓刚重建,头回去大董东四十条店,觉得可真不像烤鸭店,问爱读什么书,我说,小说。他们以为小说就是言情小说,很失望,小说。问,爱读传记吗?我说,不爱。我不想主持什么美食旅游节目,我要出国去好好读书了。

  但毕竟是体力劳动。在那些谈判和的现场,在旁观着更像妈妈桑的“经纪人”劝说同车的女孩子去饭局的时候,意识到虽然自己可以退出,虽然是“来玩的”,但并不好玩。在某些时候,校园围墙、学生证、保时捷车门不能你,女性就是被视为一具具女性身体,剥下人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身份,剩一具带有和子宫的有脸的脆弱身体,每样都可以被打分和使用。这是人贩子贩卖你、摄影师拍摄你时手指也滑过你、夜班出租车司机你并在车里抽烟、老师敢夸你不像女生、快递员敢对你的原因。我始终非常喜欢电影Gone Girl,告别那些资本和身份后人享受暂短的,很快人作为女人被抢劫和。你以为自己主动选择成为赤裸生命,逃脱和法律也逃脱婚姻和阶级,但你惊奇地发现性别居然依旧作为区分存在,你居然是个女赤裸生命。在丛林中,见到一个孤单的女性,豺狗也来冲你吠叫,你唯一选择是拔出刀,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情。你必须在和法律下得到,你必须去主动追求更好的和法律,在其中去主动塑造一个更好的社会。停止幻想。

  也因此,多么悖谬,有过体力劳动以后,体会过被拣选以后,似乎是了,但同时的还有那些资本和身份以下的脆弱性。而今住在和法律像绿锈淤泥池塘的地方,对日常生活中的异性体力劳动者反而有的心情,怕快递敲门,雇人来刷阳台墙面漆时希望家里能有个朋友在,觉得“到家服务”除保洁阿姨之外毫无便利性可言。我根本不希望有什么O2O异性陌生人到我门前来取干洗。在淤泥中,大众文化所描述的那些中产阶级女性对水管工的幻想是落不到现实的,现实是以小费换取安全距离,不是换取亲近,查泰莱夫人和园丁讲不同的语言。

  参加科技研究(STS)的讨论班,有人类学家汲汲以求性服务化,这是为让性工作者能在法律所拥抱的那些资本过程中得到,得到安全、退休、健康福利、最低薪水;类似地,也希求医学、心理学试验中的被试群体从事的服务能被视为劳动。基于此再返回去讨论实验动物的性质与实验伦理。这些都是在第三产业里身体:被试,拍照,群众演员,拍摄广告片而没有见过合同直接收现金的无名女孩,替人写论文的人。第三产业里身体,有人有上层的荣光,但底层的便宜身体常便宜的。

  人命运偶然,同时又是一个个选择构成的,其中一些是软弱懒惰的。曾站在身边从前在音乐学院附中学钢琴的女孩子,没弹出来,和妈妈一起到来,租个房子,看能否改学表演、戏剧、音乐剧。便拍广告,便认识异性,去吃饭,考不上,慢慢也不去考艺考了。等人给租房子,等人给开公司。曾站在身后的女孩子,后来在唐会卖酒,也没有梦,还在花大价钱请老师声乐,有时去车展当主持人(比较好的活),有时去ChinaJoy站台(不太好的)。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早已经联系,新一代里这样的女孩子殆在直播。如何能劫火猛烈,烧之不失呢?我也不知道。

  2009年秋天我先生陪我回。和做藏学研究的学姐吃午餐,我手机响,正忙着点菜,请他帮忙接听。“小姐,请问您还在从事模特行业吗?” 他没说话,转向我,眼睛睁大,用他的话说,他觉得这“非常有趣”。他不认识体力劳动者,他有直接的体力劳动是常青藤大学的学金学生在校园餐厅把比萨餐盘放到洗碗机里去,每周四次去图书馆整理书架,以及父辈年青时的上山下乡。

  正午所有员工都会在正午酒馆轮值。每周都有两个员工在吧台坐着。欢迎来喝酒闲聊。本周是谢丁,下午两点到晚上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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